中國文化傾向于不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弄得那么緊張,不主張世界上的事都那么不可調和。“和而不同”是中國人面對這個世界的總原則,也是中國文化貢獻給人類的大智慧。
“和”的關鍵,首要在承認不同。如果都相同,就無所謂“和”了。不同,也能共處于一個統一體中。
“和”“同”兩個字,是中國文化的關鍵詞,也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的最基本的價值理念。古代思想家有很多關于和、同的闡釋。和、同可以分闡,也可以合釋。和、同、和同,是三組概念,三重含義。
“和”由不同構成。不同而能共生,是為和。人性的弱點,喜同而不喜異。權力者的弱點,不喜歡聽不同聲音。但世界如果沒有不同,這個世界就窒息了。
古代智者湯伯認為,周朝衰敗的原因,是由于“去和而取同”(《國語·鄭語》)。他的哲學依據是:“和實生物,同則不繼。”湯伯說:“以他平他謂之和,故能豐長而物歸之;若以同裨同,盡乃棄矣。“以他平他”,指兩個不同物的和平相處,就是和。“和”則能長治久安,眾望所歸。如果“以同裨同”,即狹小卑微和狹小卑微抱團在一起,結果將一無所有(“盡棄”)。湯伯說,經驗告訴我們:“五味以調口,四支以衛體,六律以聰耳”。好吃的食物,美麗的音樂,強健的身體,都是不同物的“合體”。所以“聲一無聽,物一無文,味一無果,物一不講”。湯伯在闡述這一義理的時候,用了一個特殊的語詞,曰“剸同”。“剸”字的讀音作“團tuan”,是割而斷之的意思。“剸同”即專擅強制為同。其結果便走向了“和同”義理的反面。人類應追尋和同,反對“剸同”,記取古代衰周的教訓。
不過,我想追尋的是,人與人的差異,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差異,中國人和外國人的差異,真的有那么大嗎?從學理上來分析,我認為差異是第二位的,相同之處是第一位的。
上世紀末,1999年到2000年,我有一段時間在哈佛大學做研究。我和哈佛大學的很多教授都有對話,其中一個對話,后來整理出來發表了,是一篇兩萬多字的文章。對話的對象是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的史華慈教授,他是一位法裔猶太人,懂七八種文字,早年研究日本,后來研究中國,學問做得非常好。林毓生先生告訴我,見到史華慈,可以看到西方的大儒是什么樣子。他的一個重要學術理念是“跨文化溝通”,主張人和人之間,不同的文化之間,不同的族群之間,是可以溝通的。他也覺得這個世界不需要那么對立,大家沒有什么不可以溝通的。
他跟我談話中,提出一個理論:語言對于思維的作用,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大。這個(理論)過去我從沒有聽說過,因為語言是思維的工具,沒有語言,人還能思維嗎?當然我們了解,不會講話的小孩子,會畫圖畫,畫圖畫也是一種思維。史華慈教授為了倡導跨文化溝通,試圖在理論上有新的建構,他的這個理論想證明一個問題,即語言不通,也不見得是人們交流的一個完全的不可逾越的障礙。當時我說,我能夠給你提供的一個例證,是語言不通也可以發生愛情。當然語言不通談戀愛,容易發生問題。可是語言相通談戀愛,照樣發生問題。可見問題的主因,不一定是由于語言。
不同的文化可以溝通,不一定那樣對立,這是中國文化一向的主張。宋代思想家張載(字橫渠),一個非常了不起大學者,關中人,他有名的“四句教”是:“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圣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。”這四句話氣象大得不得了。試想,“為天地立心”,“為生民立命”,這是何等懷抱!大家知道,中國文化當中有民本思想的傳統,關注生民的利益是每個知識人士,每個為官的人必須做的。所以過去的縣官叫做“父母官”,民之父母,他當然要關心民的利益。張載講的“為生民立命”,來源于孟子的思想,因為孟子講過“正命”,即人要正常的生,正常的活,正常的死。不要讓民眾過不正常的生活。“為生民立命”的意思在此。最后的指向,是“為萬世開太平”。這是張載很名的四句教,叫“橫渠四句教”。
但是大家不會太留意,張載還有另外的四句話,我叫它“哲學四句教”。這四句話是:“有象斯有對,對必反其為,有反斯有仇,仇必和而解。”這四句話講的是哲學,是一種宇宙觀,是對整個宇宙世界發為言說。這個世界上,有無窮無盡的一個個的生命個體,可以稱作“象”,這些“象”,有動物的,有植物的,每個“象”都不同,真是萬象紛呈。“有象斯有對”,說的就是各個“象”的不同。即使是美麗的女性,也有不同的美。所以古人有一種說法,叫做“佳人不同體,美人不同面”。西方也講,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生命個體。
“對必反其為”,是說一個一個的“象”,不是靜止的,而是流動的,由于不同,其運行、流動的方向也不相同,甚至有時候運行的方向會相反,所以會出現“有反斯有仇”,發生互相間的糾結。這個“仇”字,古代的寫法是“讎”,左邊一個“隹”,右邊一個“隹”,中間是個言論的“言”。隹(zhuī)是一種尾巴很短的鳥,“讎”字的本義是兩只短尾巴鳥在嘰嘰喳喳的討論、爭論、辯論。人有人言,鳥有鳥語。這個“讎”字,也就是“校讎”的“讎”。我們都有過校書的經歷,那是很難的事情,所謂無錯不成書,很難一個字都不錯。古人的“校讎”,更是一件大事。你拿這個本子,我拿那個本子,一點一點地校,互相討論,爭論得面紅耳赤。“讎”字形象地反映出校對中發生的討論、爭論、辯駁。但兩只短尾巴鳥互相討論、爭論、辯駁的結果,并不是彼此打得頭破血流,更不是這只鳥把那鳥只吃掉,而是達成共識,或達成妥協,或求同存異,總之是走向了“仇必和而解”。
這個世界有差異,但差異不必然發展為沖突,沖突不必然變成你死我活,而是可以“和而解”的。你想,用這個思想來看待世界,不是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嗎?當然,不是一方的問題,而是彼此雙方乃至多方的問題,所以需要溝通對話,需要多邊商量。“有反斯有仇”,就是溝通、對話、商量、研討,互相校正的過程。
而對話需要智慧,需要異量之美。前幾年學界去世的一位長輩,人類學家、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,他晚年也有過四句話:“各美其美,美人其美,美美與共,世界大同。”他講的是文化問題,意思是說,世界上的各種文化,都有其長處,“各美其美”,是指首先要看到自己文化的長處,不自卑,不失重,不妄自菲薄。“美人其美”,是說光看到自己文化的長處還不夠,還要看別人文化的長處。世界上各種文化都有其長處,是不言而喻的,問題是能否看到并且承認其長處。各種文化的優長,彼此互賞,相互吸收,眾美和合,就是“美美與共”。如此的結果,“世界大同”并非不可以期待。
這四句話的關鍵是頭兩句,既要“各美其美”,又要“美人之美”。看到自己的長處相對容易,難的是看到別人的長處。中華文化當然有自己的長處,這些長處我們慢慢地會把它發掘出來,叫它在現代社會發用。但是,美國文化也有它的長處,美國的歷史雖然短,但是美國文化的影響力豈能輕看。歐洲大陸的文化不用說,英、德、意、法、西班牙、北歐,各有千秋。日本、韓國的文化,也不能輕看呵!日本是世界上最講究衛生的民族,也是一個長壽的民族。韓國近年的文化輻射力明顯增強。所以,我們學習文化史也好,學習文化學理論也好,養成以雍容的心態看待今天的世界也好,費老的這四句話都非常重要,這是老一輩文化學者對這個世界的期待,也是人類溝通對話的起碼的智慧所在。
這個世界能走向和解嗎?21世紀已經過去十幾年了,20世紀是紛爭的世界,發生了兩次世界大戰。21世紀人類還要被這些災難吞噬嗎?人類不可以用自己的理智和智慧,使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些嗎?中國文化里面的“和而不同”的思想,就是要你正確認識這個世界的生存狀態,正確認識人類自己,以尋找危機的解決之道。我主張這個世界應該更好些,應該更和諧,應該沒有恐懼,應該有話好好說。
我國另一位大學者錢鐘書先生,早年寫了一部著作叫《談藝錄》,1948年該書出版的時候,他在序言中寫下兩句點題的話:“東海西海,心理攸同;南學北學,道術未裂。”在錢鐘書先生看來,東西方文化雖有不同,但不論東方人還是西方人,其心理的指向常常是相同的。所謂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。比如說人類都不喜歡災難,都喜歡美麗的東西,喜歡藍天白云,不喜歡霧霾,不喜歡惡的東西,喜歡善的東西。人的原初的情感與理想期待,本來都是這樣。只不過意向與行為的交錯,造成了諸般的矛盾。錢先生的話啟示我們,要透過人類生活的矛盾交錯的困擾,看到心理期許的一致性軌則,看到不同背后的相同。
更主要的是要明白,“不同”是“和”的條件。承認不同,容許不同,欣賞不同,才能走向和諧。如果一切都相同,穿衣相同,走路相同,思維相同,說話相同,這個世界就令人窒息了。《易經》的系辭說:“六爻相雜,唯其時物也。”又說:“物相雜,故曰文。”沒有雜多,沒有不同,便不成其為“時物”的世界了,當然更無所謂文化。孟子說:“充實之謂美,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”。試想,能夠使之充實起來的東西,能夠都是相同的東西嗎?不同物的組合,才能稱之為“充實”。不同的合乎審美規則的組合,才能創造美。寓雜多于統一,是美學家都承認的美的生成規則。
所以,中國文化的“和而不同”的價值理念,我們今天特別需要用大智慧把它弘揚開來。這里的關鍵詞是兩個:一個是“和”,人人都樂于接受而向往的境界;另一個是“不同”,那是《易經》講的“時物”,那是世界本來的樣子,是創意的源泉,美的出發,充實而有光輝的起點。